近几年，许是年龄原因，越来越“宅”，不爱出门应酬了，偶尔出场通常都是和老朋友老同事相聚。不过，偶尔也有碰上同席有新朋友的时候，这时就常被问到：你是什么地方人？对回答这个问题我常常颇费踌躇。因为每当我想比较认真的回答时都会感到有些困惑，通常都想先反问一句：这个“哪里人”应该怎样划定，按祖籍，出生地还是成长地？

　　之所以为此感到困惑，是因为我的出生地不是祖籍，而且幼年、童年、少年、青年又都分别在不同地方度过。实际上，祖上几代似乎就不在农村，我的父亲也在他年轻时便离家外出学习和谋生了。在我出生后，父母不止一次因为工作单位变动而迁移，我也不得不随行；及到我自己工作后，又换过几次地点。

　　即使是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少年时期是在某地，却因为居住在大型企业的家属区里，所接触的街坊邻里都是来自全国各地，上学也是在工厂的子弟学校，反而与真正的当地人往来不多。家中的常用语是以母亲家乡的方言为主，不过，远离方言所在地，有不少词语就变成自己独创了，失去对外沟通的功能。家族中的其他亲戚都散布在各地而少有联系，我只是间接地从父母交谈中了解到一些亲戚的零星情况，完全失去了亲戚的意义。

　　其实，新朋友相识并非是要查户口，有时只是随口一句，套套近乎，同时也是为了寻找共同点，方便建立更深一层的关系。中国人喜欢认同乡，老乡是建立关系最便捷的方式。撇去利益关系，真正的朋友之间能够相处融洽，更多的是因为有相似的文化和较强的心理认同。“籍贯”通常是表明血缘的源流；“哪里人”应该侧重于与地域相关的文化思维习惯和生活习惯。

　　通常认为，3岁到20岁这段时间是形成生活和思维习惯的人生阶段。虽然这段时间我生活的轨迹在四个地点变动，但实际上就集中在两个区域，一个是岭南，一个是西北。考虑逗留时间长短和年龄大小的因素，重心应该是在西北地区；但是，如果把家庭和母语方言的影响以及个人心理上的认同度作为最重要的因素，重心似乎又倒向另一边了。在我离家漂泊期间，父母又一次调动，回到南方，回到我幼年时期曾停留过的地方。

　　在陕南工作几年后我又进入西北的大学校园学习，其间身在西北而内心最关注的却是父母所在的南方。在漫长的学校生活期间，我的感情生活也在几分失落之后在父亲所在的单位里找到归宿。两三年后，儿子出生了，他呱呱落地的那天我正在上海进行课题的试验，看着报喜的电报，心不禁飞向远方……最终毕业时，我选择的不是留校，也不是繁华的大城市，而是回家，回父母和妻子所在地工作。由此结束了十六七年的独自漂泊，流浪多年的身心终于回家了，从此生活的重心回到南方。

　　在国有大企业中工作，生活也平静安宁，但却又感到身虽已安心仍未安。由于我的专业并非工作单位的主业，求学多年却无一展所长的机会，内心难安。几年后，又重新做了选择，跳槽来到距我出生地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中等城市。在这里，我从事相近的专业，完成了职业生涯中绝大部分的工作，虽无重大建树，却也兢兢业业。家庭和事业从此安定下来，生活的移动轨迹也画了一个接近闭合的多边折线。

　　这个位于岭南珠三角边缘的城市，气候宜人，自然环境优美，有悠久历史沉淀的人文环境，有包容大度的文化氛围，有热情好客的街坊邻居朋友。20年的岁月使我逐渐融入当地，但本地话最多也只能听懂二三成，好在普通话流行且不会有任何歧视。闲来无事，我常常东游西荡，公园里漫步时和东北的老人西北的汉聊天吹牛，街上闲逛时随处欣赏川湘妹子的婀娜身姿，东江边看江西老乡钓鱼，环湖的绿道旁喝本地人的萝卜汤。老城的窄巷古井，乡间的老桥旧屋，岭上的古寺名刹，山中的曲径溪流，都留下我寻古探幽的足迹。对周边的山山水水，我已了如指掌，俨如自己的家乡。

　　家乡是什么？人们会说：家乡就是村头那棵老槐树，就是山前那口小池塘，是一同嬉戏的儿时小伙伴，是梦中哼出的乡音小调……不过，对我来说会稍有不同。两年前我曾写过一首名为《中秋望月》的诗，题记中写道：“年轻的时候，父母的家园是家乡；现在，我们的内心就是家乡。”游子的内心深处总是隐藏着强烈的渴望，渴望有归属感，家乡的归属感；只有温柔体贴、包容大度的坦荡真情才会触动游子心中的柔软。实际上，古人早就有言，白居易的《初出城留别》诗云：“吾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而苏东坡那首《定风波》中的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更是成为漂泊无定的人们用于自勉、自适、自解的金句。而今，温饱基本无忧，心中了无牵挂，心安久矣！以后再有人问时，我或许会在犹疑一下之后平淡地答道：本地人。

　　只是，偶尔，江边看渔民打鱼时，会想起厂后小河沟里摸鱼，黄土塬上打鸟，那些与儿时伙伴一起玩闹的勾当；行走山林时，会想起襄渝线上的巴山汉水，那段与“学兵”战友一起上山扛柴、铺路搭桥的时光；梅园怪坡赏花时，会想起大学校园里盛开的樱花，梅雨时节满地落英勾起的几缕感伤；郊野游荡时，也会想起关中平原一望无际的田野，耳畔隐约传来悠长的秦腔调子，嘶哑声中透着苍凉…